那些關於原生(Native)與歸化(Naturalized)的故事

還記得申請上交換墨爾本大學的那幾天,
家裡對於紐澳這塊陌生的地域突然充滿了興致:
「最近是不是澳洲要換國旗了啊?用的好像還是對當地原住民相當重要的原生蕨類?」
我想了想:「應該是紐西蘭吧!澳洲,似乎沒有什麼原住民啊?」
我的回答,對了一半,也錯得近乎離譜;
對的是在舉行國旗公投的的確是紐西蘭,
錯的是我對於澳洲大陸上沒有原住民的奇怪錯覺。


如今想來,當年曾經火紅的電影《澳大利亞》(Australia),
似乎就有提到這「失竊的一代」(Stolen Generations),
我並沒有看過這部電影,但也因此對於當年的同化政策與今日的道歉有所耳聞的,
然而我從未想過的是,澳洲的廣渺大陸上,曾經每一個角落都有原住民族群的蹤跡。

七月,從黃金海岸一路南下的旅程裡,
其實對於澳洲印象最大的震撼,是在兩座位於雪梨的博物館裡,
原本是因著David Attenborough配音的VR上映,我才決定走進了澳洲博物館(Australian Museum),
在四層樓的展示空間裡,有著豐富的自然史收藏,尤其是動物標本,
不過讓我感受更多的,是在幾個人潮明顯不多的展廳裡,那些關於原住民的展覽。

Collection from Aboriginal Australians
來自各部落國家(Countries)的器具收藏,型式各異的盾牌也代表著不同部族的象徵意義。

雖然有著來自全國各地的收藏品,也策畫了最新的文化重建展覽,
但總覺得在充滿復興活力的展示裡,我只看到了一絲令人難過的訊息:
如今的澳洲原住民重新拿起這些這些過往的收藏驕傲的展示,
開心地宣示著自己的族群和文化,
在我看來,卻是赤裸裸的展示了那些只剩下片段的文字,還有對於器物形式與功能的記憶喪失。

A collection of "helmet"from Aboriginal Australians
來自澳洲北部的頭盔飾品收藏,印象中是在儀式中需要穿戴的配件。

失竊的一代是個完全同化政策下的產物,
被強迫帶走的孩子不只是一個世代的失落,
伴隨著語言的流逝,祭儀的遺忘,還有更多更多在時間洪流裡拉扯的痛苦,
除了對於自己的遺忘,也是世界對於他們的遺忘,
我很難想像:過去的澳洲大陸,這半個月來我經過800多公里的路途上,
有著一個個澳洲原住民的部落。

Snow festival at Darling Harbour
雪梨達令港(Darling Harbour)假日舉辦的雪景體驗活動,很多當地的居民都共襄盛舉。

走在今日的澳洲街頭,很難看見澳洲原住民的身影,
十八世紀至今的移民、來自鄰近亞洲的遊客,這是形塑如今澳洲風貌的人群,
在都市規劃的政策上,在國家制度的制定上,
當然還有,在澳洲地景的變化與影響上。
最早移居自英國的住民,除了在各地興建植物園之外,
更是引進了世界各地的植物,或許多少減緩自己的思鄉之情。
至於為什麼是引進世界各地,而非單純英國的植物來營造英式花園呢?
我猜想,可能因為英國本土如今的地景,也早已是引進了地理大發現以來的各地植物。

Agave and a greedy bird
位於墨爾本皇家植物園內的蘆薈屬植物(Aloe sp.)吸引了都市常見的小垂蜜鳥(Little Wattlebird)。

所以最初來到墨爾本地區的前幾個星期,
往往無法第一眼分辨園藝與原生植物的差別,只覺得冬季的澳洲四處都開滿了花朵,
澳洲庭院最喜愛的植物,還是和台灣類似的南美起源園藝植物,
像是上圖的蘆薈(Aloe sp.)就幾乎到了各庭園隨處可見的地步,
不過隨著漸漸熟悉墨爾本的環境,我也逐漸能區分出一些其中的不同了。

Correa glabra
(位於墨爾本皇家植物園內的Correa glabra與特愛Correa屬植物的東方尖嘴吸蜜鳥(Eastern Spinebill))

在所謂的花園(Gardens),包含了植物園和住家附近的各式庭園環境,
常見的栽植植物即是蘆薈、龍舌蘭(Agave),甚至是杜鵑花(Rhododendron)。
也包含了澳洲原生的尤佳利(Eucalypts)、芸香科的鐘南香屬(Correa spp.)、或是山龍眼科的銀樺屬植物(Grevillea  spp.)。
有趣的是,這裡說的"澳洲原生種",在花園裡永遠都要算是引進的(Introduced),
這是我們關注的尺度和角度所造成的困惑:
一個在維多利亞州原生的植物,不代表他在維多利亞州的每一個角落出現都會是自然發生的。

Pittosporum undulatum
海桐科海桐屬的波緣葉海桐(Pittosporum undulatum)深受歐洲移民喜愛而四處栽植。

最經典的案例要屬海桐科海桐屬的波緣葉海桐(Pittosporum undulatum),
澳洲是海桐科的分布中心,維多利亞州也有多種海桐屬的植物,
在歐洲移民前,具有較厚葉質與波浪葉緣的P. undulatum侷限分布在維州東部近海岸的低地河谷,
這種海桐屬植物,或許是因其觀葉價值,卻獨獲歐洲移民喜愛而四處栽植於庭園[1]
然而最初單純在花園中引入(Introduced)的情況卻變了調,
隨著非自然散佈的影響,其植株也自然歸化(Naturalized)在很多非花園環境,
如今,我在東郊的Sherbrooke和南郊的Frankston地區,都在路邊隨處可以看見他,
甚至在一些原來僅有同屬P. discolor植株的地區,產生了本該不會發生的大量雜交現象[1][2]

A corner of a store at the Rocks
岩石區觀光資訊中心地下室的小店裡,主打澳洲原住民相關主題的紀念品,也只剩下商業化的印痕了。

思緒飄回雪梨的另一座博物館:岩石區發現博物館(the Rocks Discovery Museum),
這是個鮮為人知的地方,隱藏在熱門觀光景點之間的小巷弄裡,
岩石區(the Rocks)是雪梨港突出的一小塊岬角,隔著港口與歌劇院相望,
假日市集和由早期囚犯搬運建造的岩石街景,是熱鬧的雪梨觀光中心,
岩石區發現博物館免費開放,三層樓的老建築裡描述的是這塊區域的過去,
從無人聚集的岡瓦那生物相變遷,原住民族群,直到歐洲人的拓殖。
身為全澳最早歐洲開拓的地區,
岩石區的歷史其實就是雪梨的發展史,也是整個澳洲的縮影,
如今岩石區的熱鬧,令人難以想像過往植物豐富或部落聚集的海灣情景。

Holiday Market of the Rocks
午後的岩石區(the Rocks)市集,熱鬧的市集和歐式的氛圍難以想像過去拓殖前的景象。

走出精巧簡樸的博物館,突然覺得雪梨的斜陽有點扎眼,
接近傍晚的岩石區市集依舊是充滿著觀光客和喝著午茶與咖啡的人們,
只是街頭藝人的曲調卻已不似之前般悠閒與隨意,
又有多少人會注意到塵封在博物館裡的過去呢,
離去之前,我挑選了一張印著澳洲原住民語言拼音的書籤:
"Tallawoladah",岩石區最早的名稱,
只不過他的真正意涵卻也已早被遺忘,遺落在雪梨港那些拍打著岩石的浪花之間。

Tallawoladah - the Rocks
岩石區觀光資訊中心地下廣場手扶梯旁的"Tallawoladah"標語,如今這一切都像是商業化的形象了。

隨著庫克(James Cook)在雪梨岩石區附近的植物學灣(Botany Bay)登陸,
似乎就註定了歐洲人拓殖與植物學間的糾纏歷史,
植物學灣得名於兩位隨行植物學家Joseph Banks和Daniel Solander的豐碩成果,
第一份班克木Banksia的標本即是在這趟旅程中所採集,屬名即得名自Joseph Banks,
然而澳洲獨特的植物相並不能讓接下來的拓殖者滿足,
大量的引進植物最終造成了大量的植物逸出,
如今的澳洲政府嚴格管控生物資源的進出在我看來也僅是亡羊補牢。

Romulea rosea
鳶尾科的Romulea rosea是來自南非的歸化植物,而拜訪他的蜜蜂也有可能是歐亞入侵種。

在前面所提及的花園植物之外,另一類的非原生植物是所謂的歸化(Naturalized)植物。
可能是來自於花園植物的逸出(Escape),像是前面提及的P. undulatum後來的情形,
也可能來自於其他管道或人類無意間的挾帶,在非原生地生長形成族群。
達到在野外歸化的植物對於原生植物往往是一大威脅,
不論他是否具有威脅侵略性而行成入侵雜草或僅僅形成部分穩定族群,
如同上圖中鳶尾科(Iridaceae)的Romulea rosea原產於南非,
如今我在墨爾本南方的Langwarrin動植物保留區內卻是隨處可見這種植物,
同樣歸化的南非植物還有酢漿草科(Oxalidaceae)的酢漿草屬(Oxalis),
與台灣的情況不同,澳洲本身具有不少的酢漿草屬植物,
而如今在維多利亞州卻有約莫一半的酢漿草屬植物是歸化種[1]

Oxalis purpurea
酢漿草科的Oxalis purpurea也是來自南非的歸化植物,不過在墨爾本地區並不常見。

澳洲有著更多普及性更高的入侵植物,
像是俗稱Angled-onion的Allium triquetrum (石蒜科蔥屬)幾乎是公園裡遍地可見,
而仙人掌Prickly Pears更是在二十世紀初造成澳洲恐慌,
而像是毛茛屬(Ranunculus)和婆婆那屬(Veronica)都有歐洲的成員歸化,
要看到這些外來的植物遠比同屬原生的種類容易許多。

Allium triquetrum
石蒜科蔥屬的Allium triquetrum,幾乎是在各種較為潮濕的草地上都可以見到。

在八月底前往馬其頓山(Mt Macedon,墨爾本東方60公里)的路上,
也出現了另一種來自地中海地區的歸化植物:蔓長春花(Vinca major,夾竹桃科)
出現在澳洲尤加利樹林的底層,碩大的紫色花冠顯得格外詭異,
讓我對他的第一印象就是:這應該是種外來植物!
後來才發現這種植物竟然也在台灣歸化了,
可以說是廣受世界園藝界歡迎而被四處引進。

Vinca major
馬其頓山腰的尤加利樹林中,藍紫色的Vinca major正在詭異的大力綻放。

當天前往馬其頓山原是受了區域公園(Regional Park)的簡介蠱惑,
而想要嘗試這個火車可到達的環形步道,據說可以看見各式原生蘭花,
不過來的時間早了,最後只看見樹林底層不少Pterostylis melagramma (詳見八月花訊),
也許因為以植物學家的龜宿般的行進速度前進,最後發現環形步道的距離遠超乎我的想像,
連續八個小時的行走,完成了26公里,共上升600公尺的路程,
還要應付指示不明的路牌和比例尺有問題的地圖,
最終在快要放棄的潮濕森林連續爬坡中登上山頂,
而在馬其頓山的山頂,也有著另外一個突兀而詭異的存在。

Mt Macedon War Memorial Cross
位於馬其頓山頂的戰爭十字戰爭紀念公園,開闊的山頂視野良好,可以直望向60公里遠的墨爾本地區。

馬其頓山的山頂是戰爭十字紀念公園,其實地圖上早有標明,
只不過我一直以為Reserve指的是保留區,而不知道可能是各種功能的公園,
高大的十字架聳立在山頂之上,伴隨著兩旁的栽植園藝植物,
讓從原生尤加利樹林間步道探出身影的我活像是誤入禁地的野生動物。

Mt Macedon War Memorial Cross
戰爭紀念十字架矗立於馬其頓山頂,對我而言是個突兀而詭異的存在。

這座十字架最早建於1935,經過多次翻修,是為了紀念一戰犧牲的澳洲士兵,
澳洲似乎特別多紀念戰爭的建築,從坎培拉的戰爭博物館,到墨爾本南岸的戰爭紀念館(Shrine of Remembrance),
連Dandenong ranges的蕨樹峽谷(Ferntree Gully)都有為二戰士兵所建的1000步臺階(1000 steps)。
這個墨爾本近郊的熱門景點希望讓人在1000步臺階中感受在新幾內亞(New Guinea)作戰的喘息,
或許就如同馬其頓山頂前的艱困連續上坡,都是趟辛勞的贖罪之路,
然而整天沿著這條艱辛道路上行的人似乎僅有我一人,
唯一的路人在不到四分之一處就因著前方路程的未知而放棄了,
多數的"朝聖者"都開著車從公路直達山頂,在茶屋中喝著午茶而緬懷過往,
坐在十字架之下望向遠方,欄杆裡是整齊栽植的園藝植物,欄杆外是肆意放任的原生樹林,
向晚的天際裡,誰又會為那些原生與歸化間的戰爭,立下一座偉岸的紀念呢?

View from Mt Macedon
從戰爭紀念十字架望向遠處,園區欄杆圍住的是修剪整齊的植栽,其外是在二十世紀末浴火重生的尤加利林。

澳洲野犬(Dingos)在7000~10000年前自東南亞來到澳洲大陸,
並非來自早期南方岡瓦納大陸(Gondwana)的類群,
要算是歸化、入侵種或原生種,一直也永遠是個沒有結論的爭論,
有趣的是,生態研究發現這個可能算是外來者的物種,已然對於澳洲生態系有著重要的影響,
而且,是對於歐洲移民所帶來產生嚴重危害的狐狸和野兔,有重要的控制效果[3]
反而在他們存在的區域,小型有袋類(Marsupials)的存活受到了保障,
所以應該直接移除這個7000年前才到來的物種?而澳洲的生態系如今能承受這樣的改變嗎?
又到底要多麼"古老"或多久之前在這塊土地上存活的一切才是原生的呢?

Sheep of Edendale Farm at Eltham
紐澳的綿羊與各種家畜形成的地景看來或許如詩如畫,但喪失的是大片原生植物與有袋類的棲息地。

如今在墨爾本的每座公園的標示上,幾乎都可以看到這是Woiworung人傳統領域的標示,
或許這是形式的補償,但更像是反向的諷刺,而Woiworung人本身早已失竊在過去,
這樣的標示和地鐵站不斷放送的反歧視廣告在我看來,在社會裡的效果也是微乎其微,
多數的人們在提到澳洲原住民時仍是近乎一無所知,尤其是新來的亞洲移民,
就像那天午後岩石區變調的旋律,扎眼的陽光,令人嚮往的歐式風格依舊。

但你問我:難道要每天生活在悲傷與沈重之中才能面對這些過往的偷竊與征戰嗎?
我想不是的,人類的社會裡,比起動植物更難區分誰是所謂的"原生",永遠只是先來與後到,
動植物原生與歸化之間的問題與解決並不能直接類比到人類社會,
上一代的問題與遺落強壓於下一代,只是沈重的責任與代代相仇的延續,
我更希望看到的是,不論在每一個先來後到的關係中,都能彼此尊重和包容,
然而這在如今的澳洲,或是台灣,都還有一段很長的路要走。

所以,或許我在澳洲博物館看到的驕傲與開心,並不是真的那麼令人難過與感傷,
至少這已經是個美麗的開始了,不是嗎?

Reference:
[1]  VicFlora (2016). Flora of Victoria, Royal Botanic Gardens Victoria, <http://vicflora.rbg.vic.gov.au>, last accessed 15 Sep. 2016.
[2]  Friends of Sherbrooke Forest (2000) Sherbrooke Forest: its flora and history. Friends of Sherbrooke Forest Inc., Belgrave.
[3] Letnic M, Greenville A, Denny E, Dickman CR, Tischler M, Gordon C, Koch F (2011) Does a top predator suppress the abundance of an invasive mesopredator at a continental scale? Global ecology and biogeography 20: 343-3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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